第六章
隔日,金光瑶沐浴更衣后向姑苏蓝氏的食堂走去。
姑苏蓝氏的食堂非常简洁,进门后内里的装饰一目了然,桌椅排列地整整齐齐,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蓝家祖训。
蓝氏家规食不言,寝不语,此刻正值午时,厅中坐满了人,都在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地吃着眼前的饭菜,端庄肃穆地完全不像饭堂。
看着这一整屋专心致志吃饭的修士,金光瑶心中暗叹,在这种氛围中长大的人,又怎能指望他有转圜的余地呢。
饭堂供应的饭菜从宗主到低阶修士别无二致,都是两菜一饭一汤。
金光瑶端着饭食在角落里挑了一张无人的桌子坐了下来。
他前世习惯了金麟台奢华精致的菜肴,这次重生以来,顿顿都是清汤寡水,实在让人难以下咽。
用膳前他有先饮汤的习惯,此刻他也习惯性地揭开一方朴素的黑陶圆蛊,果不其然,里面又是一堆青青黄黄的蔬皮草根。
好在他无论遇到何事,都能做到面不改色,就算味道令人惊异,他也平静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。
这药蛊虽然味道清奇,但疗效却是一等一的好。
喝了几口汤,他端起米饭,就着青青白白的几样蔬菜胡乱吃着。
金光瑶正味同嚼蜡地吃着晚饭,突然觉得眼前一暗,一个人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。
金光瑶抓着饭碗的手一抖,无奈地道,“见过蓝宗主。”
蓝曦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,道,“饭食还习惯吗?”
“习惯。”
“身体恢复地怎么样了,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?”
“多谢蓝宗主关心,已经好多了。”
两人不痛不痒地对答了几句,便闷着头各自专心吃饭了。
金光瑶吃完饭,见他没有,只得坐在那里等蓝曦臣吃完。
蓝曦臣也不说话,直到自己吃完才示意他一起走。
出门后,蓝曦臣突然道,“你若是吃不习惯,我可以吩咐厨房单独做些。”
“不必麻烦了。”金光瑶受宠若惊地道。
“不麻烦。”蓝曦臣道。
“那便有劳蓝宗主了,”金光瑶想了想,一直这么寡淡下去也不是事儿,就没有再推辞了,回道,“只要不那么清淡便可。”
接下来几日,蓝曦臣果然说到做到,每日变着花样给金光瑶准备饭菜。
金光瑶这日子过得不可谓不舒坦。
整日除了吃就是睡,云深不知处的地形他了若指掌,闲来无事泡个冷泉,逛逛后山,端的是自在逍遥。
除了没法下山之外。
他是由薛洋带进来的,没有姑苏蓝氏的通行玉令,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自由出入禁制。
想着接下来的事情还不得不外出办理,金光瑶便趁着蓝曦臣前来为他疗伤的时候提出了这个请求。
没想到被蓝曦臣一口拒绝了。
“抱歉,通行玉令不能给姑苏蓝氏弟子以外的人。”
金光瑶吃了个闭门羹,气氛有些尴尬。
“除非你愿意成为蓝家弟子。”
金光瑶闻言一怔,自己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。
这……真是求之不得。
有蓝家弟子身份在册,行事自然会更加方便。
金光瑶面露欣喜地道,“承蒙蓝宗主不弃,弟子不尽感激。”
“不必多礼,”蓝曦臣道,“明日我让人将通行令牌和弟子服送来给你。”
隔日,金光瑶果然收到了一枚崭新的通行玉令。
同时还附上了一柄青色的长剑和一套姑苏蓝氏的家服。
家服顶上放置着一条淡蓝色的云纹抹额。
姑苏蓝氏的通行玉令质地温润,入手顺滑,眼前这块呈青绿色,应为普通弟子的层级。
当年自己和蓝曦臣交好之时,他赠予自己的是块墨绿色的令牌,品级颇高,可见当时他对自己是的确是信任有加。
金光瑶换上蓝家家服,将云纹抹额佩戴周正,心情颇好地前往姑苏蓝氏的后山散步。
金光瑶闲庭漫步了半晌,目光突然扫到远处众人间一抹熟悉的身影,他眼角一抽,正欲掉头,就被喊住了。
“蓝瑾公子,”蓝曦臣撇开众人向他走来,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,微笑着道,“衣服还合身吗?”
金光瑶回望向他,道,“非常合适,蓝宗主费心了。”
“你已是姑苏蓝氏弟子,不必如此见外。”
“多谢,”金光瑶道,“弟子无意路过,打扰了宗主清修,就此告退。”
蓝曦臣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,继续走到他身边,道,“你既入姑苏蓝氏,有些清规戒律还是需要知晓一二的。”
金光瑶闻言不得不停下脚步,回答道,“是门口那五千条家规么?弟子已经读过一遍了。”
“那可有记得?”
“当然,”要论过目不忘,他可是当仁不让,金光瑶有些得意地笑道,“蓝宗主若有怀疑,不妨随意挑选一条让弟子默背。”
“好大的口气,”身后一个发须半白的男子走了过来,“门口那五千条家规怕是曦臣都不能全部背出,你一个刚入门的小弟子有这个能耐?”
“师父好。”金光瑶见蓝启仁发话,连忙俯首作揖。
“那就把一千九百条到两千条这一百条背一遍吧。”蓝启仁发话道。
“叔父!”蓝曦臣怕他尴尬,连忙出声阻止。
“怎么?入门了就可以打诳语了?”蓝启仁捋了捋胡子,不满地扫了蓝曦臣一眼。
金光瑶笑了笑,也不多话,直截了当地背诵道,“不可境内杀生,不可私自斗殴,不可淫乱,不可夜游,不可喧哗,不可疾行,不可无端哂笑,不可坐姿不断,不可饭过三碗……不可赤脚,不可喧哗,不可顶撞师长。”
“好!”蓝启仁听后面色大缓,鼓掌道,“孺子可教也!”
“师尊过誉了。”金光瑶谦虚道。
“姑苏蓝氏现在缺的就是这样肯上进的弟子,”蓝启仁满意地道,“这孩子你要多加指导,日后必成大器。”
“是,”蓝曦臣弯了弯眉眼,道“叔父放心。”
待众人散去,金光瑶见蓝曦臣不走,奇怪地问道,“蓝宗主,您不用跟去吗?”
“无妨,”蓝曦臣看着他道,垂下了眉眼,道,“蓝瑾公子可愿意陪在下去一处地方?”
“何处?”
“云深不知处的后山有处天池瀑布,唤为“醴泉”,泉水从地下涌出,清澈甘甜,”蓝曦臣边走边道,“曾经,我有一位挚友,我们时常结伴前往此处,切磋技艺,畅谈天地。”
“那里一定是个风景如画的世外桃源,令人闻之向往,”金光瑶望着远方的云雾,缓缓地道,“既然蓝宗主邀请,弟子自然乐意奉陪。”
二人御剑前行,约摸一炷香的时间,眼前豁然开朗,隆隆的水流声撞击着耳膜,一道银白如练的瀑布呈现在他们眼前。
两人在溪边静立了半晌,皆是各怀心思,相顾无言。
“他走后,我再未来过此地。”良久,蓝曦臣才忽然说道。
金光瑶不禁侧目,虽然知道他所言多半是自己,但还是忍不住问道,“蓝宗主的挚友,可是曾经的敛芳尊,您的那位义弟吗?”
“嗯。”蓝曦臣轻轻应了声。
当年自己和蓝曦臣割袍断义,蓝曦臣已经单方面的与自己撇清了关系,没想到如今还能听到他亲口承认自己这个义弟,金光瑶心里颇为感慨。
“我自认这一生坦荡磊落,不负天下人,可我,独独负了他。”蓝曦臣缓步走溪边,在一处绿茵上席地而坐。
金光瑶也跟了上去,撩起衣摆,在他身旁坐下。
“蓝宗主,“金光瑶听着耳边潺潺水声,缓缓道,“天理昭彰,因果循环,善恶有报,他了却了这一世尘缘,得入轮回,何尝不是一种解脱。”
“我曾跟忘机说过,他信魏公子,而我相信阿瑶,可我终究还是食言了。”蓝曦臣黯然道。
“蓝二公子钦慕魏公子,就算魏公子为天下所不容,他也断断不会弃之而去,”金光瑶捡了块小石子,抛进水中,看着泛起的阵阵涟漪,喉间不禁有些酸涩,“蓝宗主您与敛芳尊是义兄义弟,大义当先,自然是有所不同的。”
“而且我也听月麟说过,当时观音庙内那种情况,就算您放了他,在场的其余仙家道友也不会放过他,想要逃出生天,谈何容易。”
“当年云深不知处被温家一把火焚烧殆尽,我带着藏书被四处追杀,若不是阿瑶舍命相助,我又何能重建家园。之后数年温家专横跋扈,若不是他以一己之力刺杀了温若寒,怎能换取如今的盛世太平。”
“可我当时连句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,最后,还轻信了他人所言,对他拔剑相向。那时候,阿瑶该有多难过,多绝望,他信了一辈子的二哥,最终还是背弃了他。”
“蓝宗主……您没事吧?”金光瑶甫一回头,就看到蓝曦臣双目赤红,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。
蓝曦臣摇了摇头,微微哽咽道,“抱歉,触景生情,让你见笑了。”
“蓝宗主,”金光瑶神色复杂地跪坐在他面前,用指腹抹掉了他脸上的泪水,轻轻地将他揽进怀里,拍着他的背脊道,“敛芳尊若泉下有知,定不会希望看到你如此伤心。”
蓝曦臣回抱住他,泪水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,打湿了他的肩头。
金光瑶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脉,张了张口,口型隐隐是“二哥”两字。